原创假杂志编辑室假杂志
九月我们参加了abC在杭州天目里的艺术书展,并借此机会做了假杂志最新出版物《周末》的线下首发会。讲座中,本书作者雷磊和设计师音和分别讲述了本项目的由来、书籍的内容和编辑思路以及印刷中的具体工作,向读者“解密”这本书。以下即为本场讲座听录稿。
雷磊:今天很高兴大家来到abC书展过周末,正巧我和假杂志合作的这本新书也叫《周末》。今天的分享大概分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我会讲一下《周末》的由来和我如何就图像展开工作,也顺便介绍一下这本书;第二个部分就交给这本书的设计师音和,来介绍书籍的制作和设计出版这一方面。
我之前在CalArts教课的时候,看了非常多实验电影,当时就特别喜欢两部作品,正好也都叫《周末》。一部是戈达尔的《周末》,可能大家都看过,开场有一个非常漫长的长镜头,是在堵车的过程中,那个镜头真的很酷。还有一部是WalterRuttman的,它其实是一个城市交响乐,把城市里不同的声音剪辑、蒙太奇变成了一个soundtrack,也非常美。这是我把这个项目取名叫《周末》的一个原因。
其实《周末》最早来源于我家一盘年的磁带,是当时我父母录制我小时候讲故事的记录,现在重新电子化后发现里面有特别多有意思的声音,关门、开窗户,家里电视机传出来的新闻联播,还有我三岁胡闹说的很多傻话,我觉得这盘磁带非常珍贵,里面的环境音和白噪音也非常有魅力,它记录的是中国八十年代家庭生活的一个日常片段。
后来我又在工作室找到了一本家具目录,是一本六十年代的产品目录,应该是某个家具商在某个销售现场拍摄的,我觉得非常有场景感,而且感觉这些场景和我的录音磁带里的声音,可能会有一些默契或是不谋而合的地方,所以我就试着把这两个元素整合在一起。我在剪辑的时候故意把人声给剪掉了,留下一些八十年代留存下来的“空”的声音,可能就是在空的房间里敲门声,或屋外有人窃窃私语,等等。这些声音和这些老照片放在一起,就有了《周末》这个短片,当时也去了一些电影节,也是这个项目的雏形。
大家还可以在这个短片里看到特别多的人物造型,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拍摄的,它们也是来自于一本八十年代的旧书《人体动势》,是我爸爸的一本工具书。从前画速写的时候,需要各种不同的动作,模特摆了动作以后,会用一台相机围绕模特度地进行拍摄,供美术学生或是艺术工作者去学习人体动态。我教实验电影,所以会对这种拍摄方式特别敏感,一方面是这些静态的照片连接在一起,就会变成一种动态的动作,尤其如果是做动画的朋友可能会很感兴趣,比如鸟飞行时几张翅膀不同位置的图像就能带来一种曲线的流动感;另一方面,我觉得它和电影的历史也有一定的关系,因为在电影出现之前,更早的是摄影对一个动态动作的连续拍摄,当时用连续摄影的技术去分解动作,从而研究人或者动物的动作,以找到某种动态的规律,比如研究马的跳跃、人的跑步,我觉得这其实就和我使用的《人体动势》中的素材特别像。
《人体动势》
EadweardMuybridge,对马跳跃的摄影研究
回到《周末》,在做展览的时候,我就把《人体动势》里面的这些人物图像,剪辑和拼贴出来,把它变成一种行动轨迹,或者是变成了一个阵列。它一方面和早期的电影逻辑有一些关系,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它带来一种诙谐和幽默的美感,因为我参考的这个动势最初并不是为了做动态研究的,它只是一本工具书,没有任何目的,它是在表演;但是当把它剪辑拼贴了以后,似乎又带来了某种新的情调或者说新的情境。其实我的很多工作都会围绕这种已有的图像展开,因为我觉得在当下这种互联网尤其发达的时代,新的图像的生产已经不足以惊艳大家,AI都在做非常漂亮的动画,或者是非常多好莱坞的技术团队在做惊爆视网膜的作品,所以如果说现在的图像已经泛滥,那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我的工作能带来什么样的价值或者什么样的意义?
雷磊《动势5》,数字拼贴,cm,
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用一些foundfootage,用已有的图像,一些产品目录、手册、工具书里的图像去重新拼贴组合,产生一个新的情境和意义,让观众以不同的角度去看待这个图像。我觉得有趣的是,图像被赋予一种新的含义,但它可能并非来自艺术家,而是来自观众,或者是来自于展览现场的氛围。像《周末》年在集美阿尔勒展览的时候,还有在Vevey瑞士摄影节的一个展览效果,当时我把它作为墙纸,把整个建筑都贴起来了,它也获得了Vevey摄影节的评委会特别奖。
雷磊《周末》展览现场,瑞士VeveyFestival,
在这个工作方法上我就继续创作,年完成了一部68分钟的实验电影长篇《动物方言》,后面在年也做了另外一部电影《公园日记》。其实这两部电影都没有用摄像机拍摄,我使用的全部都是现成品,foundfootage或者说是ready-made。我觉得导演的工作有意思的一点是,正好也联系到了刚开始提到WalterRuttman的《Weekend》,就是导演可以通过拼贴,把不同的图像拼贴在时间线上,通过剪辑赋予图像一个新的含义。
在完成了很多电影之后,我的图像资料库更加充沛,因为我还在不断地收集素材,收集老照片、老杂志、相册等等,所以其实层层叠叠,我有非常多除了摄影拼贴作品以外的可使用的图像。怎么把它们整合在一起,怎么利用好,我觉得就变成了一个对我的考验。所以最早找到假杂志和音和碰面的时候,我就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一本有意思的书,它不仅仅把这个作品呈现出来,而是把和作品相关的很多其他材料,比如我使用的产品目录、老相册等,这些肌理全部呈现出来,把一个开放的空间给到观众。这是这本书最初的想法。
雷磊收藏的二手照片、产品目录、杂志图片
但这就给了我一个很大的难题,什么照片可以被挑选,什么图像可以拿出来做连接,什么不可以?这是一个非常难的工作。所以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和音和不断地碰、调整,才有了现在《周末》这本书。关于我怎么选择和拼贴图像,我可以给大家举两三个例子,比如说刚刚提到把这些人物动作组合或者阵列起来,变成一个有律动的排序,其实我们在非常多的二手照片里都可以看到一个类似的摄影办法,大家会从高到矮排队站在一个景色面前,非常像周末度假的状态,把这些黑白老照片和我的拼贴作品放在一起,我觉得它也是一种reference,或者说是对二手照片的respect。
大家在书里还会看到一些星球的图像,比如说左边这张就来自墨西哥的一本科学杂志,它其实是介绍太阳和八大行星的,最早一周七天就是以七个星体来命名的,包括现在日本可能还在沿用这个方法,所以它其实和星期的概念非常接近,这其实和《周末》里的拼贴产生的循环,就是摄影机围绕着被拍摄的模特转了一个圈,产生了一些对应。右边是人民画报里的一张插图,非常大,整版,是当时的科学家在用太空望远镜观看日食,但是整个图像很抽象,非常漂亮,更有意思的是它旁边有一句话,“用毛主席思想去研究日食”,就特别具有那个时代的精神和对科学的态度。
这张大家可以看到是围绕太阳运转的星球,是一张非常科学的图谱,其中的星球在循环,但右边是一架灯具,也是来自于家具产品目录,灯具上这些漂亮的小灯泡,围绕着中间的一个轴心在旋转,我觉得也带来了一种动感和动势,这两张照片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都没有任何的关系,但是当我们在书里把它们并置的时候,似乎就带来了某种图像上的跳跃和联系,这种跳跃和联系就会给我们一个很大的空间。
因为我本来的工作是电影导演,在电影中无论是视觉残留还是蒙太奇,把两个不太相干的图像剪辑在一起,大家的脑海中就会去弥补缺失的部分,这个部分就是电影的负空间或者说是图像的负空间,反而会给大家带来无限的想象。我记得是黑泽明还是小津,说过一部电影的成败之处就在于它的负空间,负空间恰恰是非常民主的,这个权利在观众手里,或者现在我们面对一本书的话,可以说这个权利在读者手里。
接下来左边这张黑白老照片是回收来的,两个人在跳舞;右边其实是一部老纪录片电影叫《亚洲电影周》,是年亚洲所有的国家的影人来到北京参加电影周,印度、阿拉伯、柬埔寨,还有尼泊尔的电影都来到北京放映交流。这张截图是电影节结束的舞会,我们的周总理和印度代表在一起翩翩起舞,我觉得非常美,背影特别漂亮。这是一个官方的电影节或者是官方的纪录片的截图,它和二手的黑白照片,还有一些图示目录之间产生的关联,我觉得恰恰是这本书我试图讨论的,有可能私人记忆和集体记忆之间,图像和图像之间没有那么多所谓的话语的隔阂,或者说图像权力的边界,我们可以非常公开、开放、自在地把它们连接和梳理在一起。
我觉得我也不要举太多的例子,如果大家亲手拿到这本书,翻阅过程中就会有非常多可能性,大家可以自己去寻找到这本书的负空间或者说图像带来的涟漪,日常生活中也有非常多的这种墙或者是图像之间的隔阂供大家去打破,用一个手指穿破纸糊的窗户,管中窥豹,看到非常多的集体记忆和私人记忆的部分。
其实我很多图像的准备工作,或者是这本书内容的准备工作,在这个阶段就完成了。就像一个接力棒一样,我当时把非常多的材料给到了音和,现在我也把麦克风交给音和,他接下来谈论一下《周末》这个项目,从图像的整理、收集到出版、印刷工艺上的一些工作。
音和:好的,谢谢雷磊,接下来我也分享一些我在这本书中的工作。其实在面对雷磊这个项目时,我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不同媒介的艺术作品转换到书这个媒介上时,究竟该怎么呈现。因为假杂志最初是从出版摄影师的作品开始的,“摄影”相对于其他艺术媒介是非常容易复制的,比如我们印刷一张照片,无非只是相对于作者定版的尺寸不同,但照片依然还是那张照片,印刷本就是照片复制最传统的手段之一;但其他艺术媒介,我就简单先以油画为例,它在印刷中就没办法还原那些艳丽的色彩以及画作本身材料的质感和肌理,我们在画册上看到的一张油画复制品和在美术馆看到的原作是不可能一模一样的。而雷磊的这个项目,也并不是做一本“油画画册”的问题了,《周末》这个项目最早是一部动画电影,所以问题直接变成了“怎么把电影做成一本书”。这是一个更难的问题,常规来说我们可以把一部电影里的截帧或者剧照甚至剧本抽出来,去印成一本书,就像市面上很多关于电影的书一样;或者使用雷磊在电影中的材料库,我们可以去整理他电影里所有原始材料,去归档、文献化。但这样一来,这本书就完完全全成了电影作品的附庸,而不是一本独立的书,所以刚才提及的一些办法,我们都觉得并不是最优解。如果用一句非常简单的话来说,那就是我希望读者完全不需要看过雷磊的《周末》的动画,也能直接进入这个作品。
那么,如果要让它成为一本完全独立的并不需要依附电影的书,又应该怎么做?其实一开始也没有很明确的头绪。但在做每一本书前,我们一定会先确定这本书的尺寸,在确定的尺寸框架下才能展开设计工作。因为《周末》使用了非常多的老旧照片、二手材料,所以我想到也许一个类似家庭相册的尺寸会非常适合它。同时,我们又做了一些其他想象,比如家庭相册经常会用到的线圈装订,比如因为雷磊所使用的这些材料的性质各有不同,那或许内文可以用几种不同尺寸、不同物质材料来呈现,而且线圈的装订还可以保证这些尺寸不同的内页不会造成书脊厚度不一的情况,让这本书最后看起来可以依然非常“整”。而这一切设计上的考量,都暗示了作者进行自由拼贴摆放的状态。讨论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本书的面貌好像对了。
早期设计中对书籍物质感的推敲打样过程
于是接下来,我们就开始处理不同的图像材料。整本书涉及到的图像材料,我们分析下来有三种,一种是回收的老照片,一种是电影截帧,再就是雷磊重新剪裁拼贴创作的图像作品,我们在书里也用了三种不同的纸张和不同的尺寸呈现。首先是回收的老照片,我们选择了比较普通但是很扎实的印刷办法,因为这部分材料是雷磊所持有的材料里质量最高的,不需要再做特别的印刷处理,只需平实还原。第二部分是电影截帧,这一部分里使用了有颜色的纸张,同时由于用到的这些电影年代都有些久远了,所以截帧的像素量也并不高,于是我们就对这部分进行了网点化处理。
对照不同的网频效果确定视频部分的印刷质感
再到第三部分材料,就是雷磊用他材料库里的图像重新拼贴的作品,我想赋予这部分更强的作品感,而不是一般的印刷品,所以最后我挑选了三个专色,并且手工对这些图像进行了分色。我在黑色里掺入了银色,并配合了一个荧光浅黄色的油墨去印刷人物,又在印刷机台上让印刷师傅调出一个非常接近雷磊的原作的蓝色背景,以在非常朴素的纸张上达到更好的图像效果。图片印刷之后,整体的质感会更不像我们传统的CMYK色域中的彩色印刷。
印刷分色
再有就是雷磊的人物动势,我向雷磊提出了一个想法,我们是否可以把拼贴、组合素材的权利也交给读者?——即冰箱贴的概念。于是我们在书封里埋入了一块很大的铁布,又定制了一批冰箱贴,整本书的封面就像是舞台一样,上下是电影的标题,读者可以用冰箱贴在封面上自由地组合出新的图像。在这种自由的组合摆放中,或许图像和图像之间就形成了某一种叙事,或是两个人物之间仿佛发生着什么,我觉得这也是雷磊的创作中非常重要的一种状态——“使用某种获得的材料,剥离掉其原始语境,将其纳入自己的叙事场域之中。”在冰箱贴的印刷中,我们同样对图像进行了专色分色,掺入了银板去印刷。
这是我整理出来的一些工作文件。大家可以看到,这是我们在印刷厂时拍摄的一个印刷网版的细节,以及在设计工作稿阶段在设计文件上的截图。像这个文件夹是我最后整理给印刷厂的,很多时候我做一本书就只有一个文件夹,但是这本书大概做了有八九个文件夹,每一个文件夹里都是一种单独的纸张和另一种单独的材料,把印厂弄得非常困惑。大家也可以看到这个是我们书本上每一页的概览,因为这本书的材料变化很多,以及我预想中使用的工艺也很多都在打样过程中没有办法实施,所以我跟雷磊建立了版式文件,一直都在模拟真实翻阅这本书的状态,推敲了非常多遍。
还有关于这本书封面的推演,大家可以看到我们做了非常多的封面稿,它最初来源于雷磊随手画的一些草图,后来我们尝试过电脑制图,但总觉得这些图形太过规整,缺乏最初草图的手工感。最后我们定下来的是这个方案,可以看到放射线非常得随机,中心有一个浅浅的椭圆形的磁铁,和书内的整个关于“圆”“周”“循环”等概念呼应。
再回到我的工作本身的一个讨论,作为“设计师”,面对这次的《周末》作品,里面的一些工作已然脱离了我可以介入的范畴,这次的工作更像是——我建立一个容器,艺术家重新在里面进行创作,当导演雷磊需要去把他的作品做成书的时候,它其实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它更是一本艺术家书。有一次,我跟雷磊聊天,我就提到,在这本书的工作里面,好像他是导演,我是他的制片人,我去完成一些细碎的工作,在艺术家提出一个想象时,我在我的经验里去锁定一些合适的材料、工艺、图片处理方式。雷磊一直有一个项目叫做“一个人的美术电影制片厂”,在这本书的工作中,我感觉我是“一个人的印刷厂”这样的一个状况。
雷磊:我还想补充一点,因为有些导演会把自己电影的截图变成一个大的摄影作品,或者是他出一本书可能就是把电影的单帧装订成册,我无法说那样是不对的,但我在和音和合作的过程中,我们是把这个项目在不断地往前推进。一个是在观念上,《周末》已经不仅仅是在阿尔勒展览时的状态,我们把这个项目往前推进了很多,除了摄影作品以外,与之相关的老照片、电影截图等等都围绕着《周末》的项目形成,让最后出现的那几个摄影作品更成立,我觉得一切都在这个循环中。
另外一点是我觉得这本书它完全就像音和说的,它可以独立成为一个作品,而且在它翻阅的时候,也和我的电影一样,有非常大的自由度和空间给到观众,似乎大家也能感觉到一些电影的蒙太奇的镜头感,比如说大家看到一些精彩照片,有时候又会插入一些电影截图,所以最终的效果我是非常满意和喜欢的。所以我非常同意音和刚刚说的那种身份关系,好像我是一个导演,他是一个制片人,或者同时又是电影放映员的这样的一个角色,如果没有音和的很具体的工作,这本书就没有办法出现在大家面前,以这种状态被翻阅。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我真的希望大家可以仔细看看这本书,可以自己寻找图像之间的一些很暧昧的关联,也可以看看这种不同纸张、很细腻的印刷带来的视觉上的感受。谢谢大家。
*全文图片由雷磊及音和提供
关于讲者
雷磊:导演、实验影像艺术家,年出生于中国江西省南昌市,作为实验影像艺术家,他的创作同时涉及录像,绘画,音乐,装置和多媒体剧场演出等。年获得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信息艺术硕士学位。年获得亚洲文化协会蔡国强奖学金。年任洛杉矶加州艺术学院(实验动画专业)教授。年任奥斯卡动画长片及短片单元评委。年他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动物方言》入选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
音和:现工作生活于浙江,艺术出版行业从业者,从事书籍编辑、设计和制作,持续